吳文英詞剳記四續 三姝媚 吹笙池上道。為王孫重來,頓生芳草。水石清寒,過半春猶自,燕沉鶯悄。稚柳闌幹,晴蕩漾,禁煙殘照。往事依然,爭忍重聽,怨紅淒調。
曲榭方亭初掃。印蘚跡雙鴛,記穿林窈。頓來年華,似夢回花上,露晞平曉。恨逐孤鴻,客又去,清明還到。便鞚牆頭歸騎,青梅已老。
《神仙傳》載,周靈王太子晉好吹笙,後成仙。首句的意思只是說這池邊的路是神仙走過的。王孫即指王子晉,為他重來,天公立即生長了芳草。給他賞玩。而今我也走著神仙走的路,好像進入了仙境,心中充滿喜悅之情。實際是他有了約會,正在等待她的到來。上次她如約而來,心想這次也必定會來。但是她卻沒有來。春天都已經過半了,水石還是清寒,燕子無影,鶯兒無聲。只見這欄杆邊的稚柳,蕩漾在晴光之中,太陽已快要下山了,禁煙的寒食節也到了,季節似乎有些反常。她也不同往常,今天像鶯燕一樣杳無聲影。只有往日相聚的情景還依然清清楚楚。那也是在現在這個時候,春色將暮,落英遍地。對此忽又轉念一想,她不來也好,免得又聽她埋怨落花的淒調。這一闋沒一字直接提到她,卻句句有她。他隱身在文字的背後,盡得風流。幾個極普通的字下得非常切當。重字為回敘往事作了伏筆,聽字表示了她在身旁。
下闋調換筆法,正面寫她,不再隱隱約約。先補充往事。曲榭方亭,是準備接待她的兩處,也是休息和談心的處所,先已打掃好了。初字很有意思,“花徑未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顯得特別熱情,非常歡迎。雙鴛是女鞋。她來了,穿著繡花鞋走來了,苔蘚上印著她的足跡。我和她散步,一直穿過了幽林的深處。記字是倒鉤,表示連前三句都是記憶中事。但說到同遊,只這一句的三個字:穿林窈,極簡單不過。這麼簡單就能讓他墜入情網,苦盼重逢麼?並肩攜手,卿卿我我,此乃常情,不在話下。這就脫俗了。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就過了多年,青春年華都消逝了。就像回到花間的一個夢,就像早晨花上的露水太陽一出就曬乾了。可恨的是,清明節前她又隨著孤雁也像孤雁一般地離去了,可清明還是又到了,怎不令人思念,令人苦惱。可是又一想,現在縱使勒住馬韁,傍著牆頭不歸,盡等下去,人已老了。說的是青梅,切時令,實是自喻。 上闋著重寫景,下闋著重敍事,但都是反映詞人的心理活動。曲折變化很多,極盡騰挪夭矯的能事。語極簡潔,讀他的詞必須摸著他變化倏忽的思路,伴隨自己的想像,才能理解,才知其妙。所謂以意逆志,是謂得之。 又·過都城舊居有感 湖山經醉慣。漬春衫、啼痕酒痕無限。又客長安,歎斷襟零袂,涴塵誰浣。紫曲門荒,沿敗井、風搖青蔓。對語東鄰,猶是曾巢,謝堂雙燕。
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先敍舊遊。都城的湖山是經常醉遊的。無數的啼痕和酒痕漬透了春衫,也就是經歷了許多的悲歡離合。又字是轉到現在。現在我又回到都城了,歎字一直領到片末。斷襟零袂,是落魄之狀,涴塵誰浣,是沒人服侍,孤身獨來。去尋訪舊居,來到紫曲,紫曲本是妓院所在,是其舊時常游常居之處,已經關門,沒有人了。沿著敗井頹垣,緣滿了青蔓在隨風飄蕩,一片破落荒廢的景象。東鄰原是王謝之堂,貴宦府第,現在變為尋常百姓家。可對語的只有舊時的燕子,也沒人了。這篇今昔對比,著重在今。 換頭像自寬解,美好的生活在人間是必然會斷絕的,只怪得當年夢一般的緣分太短促了。上句放開,下句反跌,感喟更深。於是又回敘當年。繡屋指妓女裝飾華麗之居處,秦箏是妓女常用的樂器。下句是按聲律標點,按句意是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節奏很快。馬上就寫到盛衰的變化。正所謂春夢太短。花未減,紅顏先變,比說花落紅顏老更為深沉。河橋是舊時代分別的地方。在那裏佇立很久,對著斜陽,滿是眼淚,這是對舊日送別情人的回憶,是今昔盛衰悲歡離合的感慨。 這首詞應該說是有其社會意義的。他不僅注視其舊居的一棟房屋,一所院落,而是整個紫曲。而且延及紫曲的東鄰。而且開頭就寫西湖山水,那是銷金鍋,與紫曲盛衰相關。最後又以淚滿斜陽作結。篇中還運用了劉禹錫《烏衣巷》詩意,這些都是讀者不應忽視的。 漢宮春·牡丹 追和尹梅津賦俞園牡丹 花姥來時,帶天香國豔,羞掩名姝。日長半嬌半困,宿酒微蘇。沉香檻北,比人間、風異煙殊。春恨重,盤雲墜髻,碧花翻吐瓊盂。
洛苑舊移仙譜,向吳娃深館,曾奉君娛。猩唇露紅未洗,客鬢霜鋪。蘭詞沁壁,過西園、重載雙壺。休漫道、花扶人醉,醉花卻要人扶。 仙姥,稱花神。唐李正封牡丹詩云:“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國色天香遂為牡丹的美稱。詞將國色改為國豔與天香成工對,首韻三句謂花神帶來了牡丹花,國豔天香使美女自愧不如,掩面回避。起首便人花並提。蘇韻二句,把“國色朝酣酒”鋪展開來,寫牡丹一如美女,昨夜酣醉,朝來微醒。姿態嬌慵,容色紅豔。《楊妃外傳》載,唐明皇和楊貴妃在沉香亭賞牡丹,命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三章。其三曰:“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殊韻二句由此而來,並說皇家的名品自與民間不同,特別高貴。盂韻更把牡丹當成美女來寫,因為春恨重,梳的盤雲髻蓬鬆了,快要下墜也不整理。痰唾吐在玉盂裏卻如花朵。實是說牡丹朵大瓣密,沉沉欲墜。碧花開在玉盆裏。這闋處處以人襯花,先說人不如花,再是人花並美,再進而亦人亦花,人花難分,層次清楚,美如彩畫。 下闋娛韻三句變泛說為專指,更扣緊本題,寫俞園牡丹。她的來歷也是很名貴的。最初來自洛陽。《事物紀原》:武后詔游上苑,百花俱開,牡丹獨遲,遂貶於洛陽,故洛陽牡丹冠天下。這是個傳說故事,但洛陽實久有牡丹冠天下之譽。現已移植於蘇州館娃宮似的俞園。鋪韻二句,轉入題中之人尹梅津,你曾經在那裏欣賞過,君就是指他。現在牡丹花還是那麼猩紅,賞花人的黑髮卻全白了。壺韻二句,繼續寫尹梅津,扣題中賦俞園牡丹。他又提了兩壺酒到我的住所來,把那首詞題到壁上。至此題意已足,末韻就又回到人和花上,遙應宿酒微蘇。花與人需要互相扶持,有如密友,作了精彩的結束。這闋緊扣題面,毫不放鬆,一步一個腳印,都落到實處。 秋霽·雲麓園長橋 一水盈盈,漢影隔遊塵,淨洗寒綠。秋沐平煙,日回西照,乍驚飲虹天北。彩闌翠馥,錦雲直下花成屋。試縱目。空際、醉乘風露跨黃鵠。
追想縹緲,釣雪松江,恍然煙蓑,秋夢重續。問何如、臨池膾玉。扁舟空艤洞庭宿。也勝飲湘然楚竹。夜久人悄,玉妃喚月歸來,桂笙聲裏,水宮六六。
雲麓,史宅之别號,宰相史彌遠之子,官至同知樞密院事。
首三句先從銀河水寫起。《古詩十九首》:“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寫的就是銀河水。起句由此而來。次句漢即是銀河,橫在天上,沒有遊人車馬揚起的灰塵,水質很乾淨。寒綠即是修飾此水。秋沐三句,秋天沐浴在一片煙靄之中。日正西斜,迴光返照之時,天北忽然出現到一道彩虹,乍見不覺一驚。虹是弧形,像俯身飲水,故云虹飲。實際說的就是雲麓府中的長橋。彩闌二句,寫秋景,彩闌翠馥,花事闌珊,綠葉尚盛。但在彩霞照耀下,波光橋影,燦然如一屋鮮花。試縱目二句,站在橋上縱目空際,好似帶著醉意,乘著黃鵠頂著風露翱翔。這闋寫雲麓長橋,如在天上。大官貴族府中之物,不同凡品。頌禱之至,筆下卻又能脫出俗套。
過片仍是醉跨黃鵠,於虛無飄渺中回憶起曾經在松江雪天垂釣,現在是秋天了,覺得這夢一般地舊事在繼續,恍然身著煙蓑了。這裏化用了柳宗元《江雪》詩:“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但這是幻想,不如現實些。問何如,就是要翻進一層,不如臨池斫膾。鱸魚色白如玉,即以玉代鱸。《世說新語·識鑒》記張翰因秋風起,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隋唐嘉話》:“南人魚膾以細縷金橙拌之,號為金虀玉膾。”洞庭,湖名,在湘楚間。太湖亦別稱洞庭。詞人由此一洞庭聯想到彼一洞庭,把兩個洞庭都用上了,很巧妙。扁舟二句意為縱然小船空泊在吳中的洞庭,也勝過空想在湘楚的洞庭飲水用飯。這裏又用了柳宗元《漁翁》詩:“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玉妃,仙女。溫庭筠《曉仙曲》有句云:“玉妃喚月歸海宮。”玉妃喚月歸來出此。對看意思很清楚,是月歸來,不是玉妃歸來。夜深人靜,月亮要下去,天將曉了。喚月歸到哪里?仍是用溫詞:海宮。所以詞說到水宮。六六三十六。駱賓王《帝京篇》有句云:“漢家離宮三十六。”詞人移用過來,想必海宮也不會遜於皇宮。中插一句,桂笙聲中,月中傳說有桂樹,桂笙,月中之笙。謂月亮在笙歌聲中歸去。夜久人悄,仙境也不寂寞。 開篇寫銀河,篇終寫海月,前闋跨鵠,後闋乘舟。全篇都是馳騁想像,迴旋空際。從貴家出發,不為浮泛。孰謂夢窗質實不能清空。 花心動·郭清華新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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