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祖籍来宾旧城,郊原丘墓存焉。近因时世清和,年年返里祭扫。祖屋久圮,匆匆穿城而过,不事停留也。
今年清明节委巷中遇少时同学谢世祥君,彼拉至其家。互道契阔,极见关情。世祥开衣橱取衣物供余浣洗替换,见另橱有一套美式军装,虽旧却整齐醒目,旁置一军靴,复有一军用铁水壶虽旧而无锈,款式知非国内所制造也。世祥见余惊愕复示一针线包,中有缝针一二枚,光洁锐利,上镌USA字样。余待细问,彼即拉至客厅品茗抽烟矣。
世祥曰:此为吾先叔有国先生之遗物,平时不外言,故谅兄亦不知之。吾叔于1941年在昆明读书,倜傥风流、博学多才,识一医校女生姓余名铁英者。二人方流连滇池徜徉西山,而睹召募远征军赴缅甸开战之讯。叔慨然曰:“此吾报国之秋也!”余小姐亦曰:“待妹学成,即当入伍,与兄共驰骋疆场耳!”
叔即赋诗曰:
国难当头自扣舷,河山何处不啼鹃。少年铁血躬征讨,静女深情盼凯旋。
社稷竟为豺虎踞,庶黎都任死生悬。天威震怒撾鼙鼓,斩罢东夷再结缘。
余小姐和曰:
滇海风平正倚舷,西山何事又闻鹃。年年战伐难光复,日日登高盼驾旋。
投笔班超知壮勇,论兵曹劌识高悬。私情敢误男儿志,烽火疆场亦壮缘。
叔遂行矣。
二
吾叔随缅甸远征军1942年2月出国,遂参与东瓜大捷及安仁羌大捷,两役歼敌无算,大长国人志气。其喜极作诗寄昆明云:
十万铁军遥向南,马蹄声里夜光涵。百年一拂龙泉剑,京观堆成作戏谈。
屈辱经年誓国门,青衿俊士尽王孙。今朝歃血拈香拜,雪耻聊酬父母恩。
彼时通讯无阻,月余得余小姐和诗曰:
身在云南更望南,万山红遍露珠涵。明驼千里功成后,与子瓜棚煮茗谈。
书香奕世乐寒门,同作炎黄旧子孙。平素嬉游何所异,时艰才可报天恩。
诗作一并投于投于《战地快报》,一时传遍西南云。
以下为谢有国叙述:
自两战大捷后,倭师计穷整兵,垂死相抗。后袭我腊戍,我军进退无由,遂遁入野人山,欲绕道回国。而此地古木障天,泥潭遍地,无数毒虫怪蚁跳踉飞鸣,触之即死。更有野人劫掠,侵扰女兵,非枪弹不能御之。饥、病、乏袭来,倒地则毙于虫豸之口矣。吾不知尚能为人否?念国事阽危,而一身所值几何哉!故困顿之极犹存一念,拼死随袍泽奔回国门也。
吾归昆明后,殆非人形,赖余小姐照护,数月后遂平复如初。
此役余有诗纪之曰:
国军兵败野人山,壮士何须更汗颜。五月渡泸差可比,十年抗日此为艰。
千秋谁写忠臣传,百姓犹思病卒鳏。回首同袍皆半死,愧能生入玉门关。
余小姐读之泪下,复和曰:
当时激战隔丛山,捷报频传惹笑颜。强项倭奴犹出战,灰心盟国畏投艰。
生灵十万多为鬼,岩穴二三遗此鳏。来见英雄如怪物,当时犹恨唱阳关。
43年底,盟军重组远征军。余以康复多时,念日寇溃败在即,其欠我国民血债安能赖乎?遂与余小姐商议,彼亦慨然助余归队。时吾二人相恋已久,爱情之花生于硝烟劫火之中尤当可贵也。
余重上疆场,我军与顽敌一一格斗,桑梓田园一一收复。于缅甸丛林出没无常,前所历毒虫怪兽之侵扰盖时时亦见,然曙光在前,将士气吞河山,蕞尔倭奴不堪再战矣。
45年8月15日,日寇宣布无条件投降。
泱泱大国八年征战,毁灭无数人力物力,牺牲几许军民生命,始终无法计算也。
余穿新军服佩勋章列队过昆明市,余小姐从欢迎人群中扑来,双泪盈盈依偎于余,喃喃曰:“胜利了,我们回家吧!”
余租一小屋与余小姐居住,彼以战事频仍余元气大损,居于外室不欲扰余休息也。其新近就聘于一家医院,下班回家,余烹之炒之以报其连年关怀耳。
时痛定思痛,历睹国难渊深,余成诗曰:
战胜归来感慨长,疮痍满目旧家乡。恰逢草长莺飞日,来见城颓骨曝霜。
大好年华增戾气,高天夜静曳攙枪。才从死里逃生出,遍诫国民思国强。
余小姐读罢亦扭笔和云:
沦陷当年觉夜长,孤身遥避水云乡。三餐草食行无力,一夕征人发有霜。
弱国岂应生短计,怨民谁不仗长枪。周身伤病归桑梓,列祖列宗嘉尔强。
居有日,余尝楸然不乐。余小姐讯之,余曰:“吾离乡久,闻父母沦陷中双亡,兄嫂亦不得知近况,拟返里探视,恐子孤寂,未能决也。”
余小姐曰:“是何言!子当亟返,吾登危垣以望子之来焉。”
余遂作别,登车上道,执手不顾诸旅客视吾二人之眼泪涔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