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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翁“詩中三昧”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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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4 19:08: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放翁早年詩學曾幾,瓣香江西詩派,自言從軍南鄭後,始悟“詩家三昧”。其《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云: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疋。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
       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絶還堪惜。

    朱東潤先生據此及《示子遹》“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纔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一詩,以為“論詩言三昧自放翁始,其言蓋指詩人之志,所謂‘工夫在詩外’者此也”。實則在放翁之前,言詩中三昧者,已不乏其人,如蘇東坡“瀉湯舊得茶三昧,覓句近窺詩一斑。清夜漫漫困搜攪,齋腸那得許堅頑”(《又贈老謙》)、釋慧洪 “聞道髙人願力深,幽居端與法為林。風泉松雨隨宜說,宻室晴軒共一音。意妙故應人不薦,地偏還喜我相尋。夜闌更入詩三昧,消盡平生未死心”(《次韻法林禪寺》)、李之儀“平生所願識荊州,別乘還容接勝流。異日崩騰驚海面,新詩清絕似槎頭。常嗟盛事千年隔,誰謂餘光一旦收。便覺詩源得三昧,目中無復有全牛。”(《次韻東坡所和滕希靖雪浪石古律各一》)、張文潛“蘇子詩如刃發硎,十章入耳韻泠泠。文章三昧無多子,祇守君家舊典刑”(《觀蘇仲南詩卷》)……又如周紫芝《竹坡詩話》:

    梁太祖受禪,姚垍為翰林學士。上問及裴延裕行止,曰:“頗知其人,文思甚捷。”垍曰:“向在翰林,號為‘下水船’。”太祖應聲曰:“卿便是上水船。”議者以垍為“急水灘頭上水船”。魯直詩曰:“花氣薫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山谷是點化前人語,而其妙如此,詩中三昧手也。

    細繹諸家所謂“三昧”,大抵重在詩境之空靈,更近于佛家之玄諦。蓋“三昧”一詞,乃梵文 Samādhi 之音譯,又譯“三摩地”或“三摩提”,語出《大智度論》卷七:“何等為三昧?善心一處住不動,是名三昧。” 慧遠《念佛三昧詩集序》:“夫三昧者何?專思、寂想之謂也。” 亦即三無漏(戒、定、慧)中之定境,臻乎此境者,則可雜念屏除,心不散亂,全神專注。世人借用此語,作口頭之禪,舉凡事物之奧妙、詩文之極致、藝術之訣竅等等,均可以“三昧”名之。然放翁所謂“詩家三昧”,似與諸家所言不盡相同。其《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示子遹》二詩中,談及“三昧忽見前”之原因,並非林間寂坐,茗畔玄談,而是在從戎暇隙,於“酣宴軍中”、“打球築場”、“閱馬列廄”、“華燈縱博”、“寶釵豔舞”、“琵琶弦急”、“羯鼓手勻”之時所得妙悟;其所心儀詩家,亦非元(稹)、白(居易)、溫(庭筠)、李(商隱),而是屈(原)、賈(誼)、李(白)、杜(甫),並強調果欲學詩,應下詩外工夫。正如其《夜吟》詩所云:“六十餘年妄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然則放翁所言“詩家三昧”,“金丹換骨”,果何指耶?竊以為當蘊含如下三方面內容:

    其一、須積累豐富的生活體驗與社會閱歷
    放翁所以卓然而成大家,得力於其西川仕宦、南鄭從軍。其《呂居仁集序》云:“天下大川莫如河江,其源皆來自蠻夷荒忽遼絕之域,累數萬里,而後至中國,以注於海。今禹之遺書,所謂岷、積石者,特記禹治水之跡耳,非其源果止於是也。故《爾雅》謂昆侖虛,而傳記又謂河上通天漢。某至蜀,窮江源,則自蜀岷山以西,皆岷山也。地斷壤絕,不復可窮。”錢鍾書先生《宋詩選注》於此有極精湛之論述:

    什麼是詩家的生路、“詩外”的“工夫”呢?陸游作過幾種答復。最值得注意而一向被人忽視的是下面的主張。他說:“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 ;又說:“大抵此業在道途則愈工……願舟楫鞍馬間加意勿輟,他日絕塵邁往之作必得之此時為多。”換句話說,要做好詩,該跟外面的世界接觸,不用說,該走出書本的字裏行間,跳出蠹魚蛀孔那種陷人坑。“妝畫虛空” 、“捫摸虛空”原是佛經裏的比喻,“法不孤生仗境生” 、“心不孤起,仗境方生”也是禪宗的口號。陸遊借這些話來說:詩人決不可以關起門來空想,只有從遊歷和閱歷裏,在生活的體驗裏,跟現實——“境”一一碰面,才會獲得新鮮的詩思——“法”。②

    按:錢先生所引放翁“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一詩,題曰《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法不孤生”,與圭峰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中“心不孤起,托境方生”意思相近;“欲鏤虛空”,意即《王直方詩話》所引山谷之語“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③ 元遺山《論詩》云:“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亦主張寫詩必須親歷其境。遺山所處時代,略晚于陸,且居於金國,未必獲讀放翁之作,而所持觀點,若合一契,詩風亦頗類似。個中緣由,可作專題探究,此文從略。

    其二、須重其身而養其氣,不求苟合於世
    放翁《上辛給事書》云:“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聲,江海之濤瀾,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實,乃有是文。夫心之所養,發而為言,言之所發,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觀其文,則盡矣決矣,不可復隱矣……某束髮好文,才短識近,不足以望作者之藩籬;然知文之不容於偽也,故務重其身而養其氣。貧賤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篤,自守愈堅,每以其全自養,以其餘見之于文。文愈自喜,愈不合於世。夫欲以此求合於世,某則愚矣,而世遂謂某終無所合,某亦不敢謂其言為智也。” 試以此文參其“道向虛中得,文從實處工。淩空一鶚上,赴海百川東。氣骨真當勉,規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匆匆”(《示友》)及 “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誰能養氣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次韻和楊伯子主簿見贈》)等詩,可知其蘄向所在矣。不妨再舉其《秋夕》一律為例:
      
       承學雖云淺,初心敢自輕。飄零為祿仕,蹭蹬得詩名。撫事悲長劍,懷人感短檠。不堪秋雨夕,鼓角下高城。

    此詩作于甯宗嘉泰四年(1204),放翁八十歲,退居山陰。“承學”句自謂承曾幾之學,而曾幾乃胡安國弟子,故放翁亦喜研《春秋》大義,力主“尊王攘夷”,此即次句所謂“初心”。然此平生襟抱未得一展,徒然以詩名傳天下,豈能不悲憤填胸?第四句可與孝宗乾道八年(1172)四十八歲由南鄭往任成都府安撫參謀,初悟“詩家三昧”時所寫“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同參。由於憶及當年從戎,故又“撫事”而“悲長劍”,“懷人”而“感短檠”。此年韓侂胄正力主北伐,而放翁聞雨聲而幻鼓角,卻不能親赴戰場,遂以“不堪”二字,抒發憂憤。此等傑構,不勝枚舉,最見放翁沉鬱詩風。苟非重其身而養其氣,焉能臻此哉?
   
    其三、力去琢琱,不求奇險,以“無人愛處”為工
    放翁《明日復理夢中作》詩云:“白盡髭鬚兩頰紅,頹然自以放名翁。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高掛蒲帆上黃鶴,獨吹銅笛過垂虹。閒人浪跡由來事,那計猿驚蕙帳空。”其中 “詩到無人愛處工”一句,大是妙語,與韓昌黎《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之雅噱,後先輝映;蘇東坡《謝李公擇惠詩帖》中亦有“公擇遂做到人不愛處”之語,惟不如放翁措辭顯豁耳。所謂“無人愛處”,即不趨時尚,不媚俗人,別出心裁,自成風格。欲達此境,必先去琢琱,以葆生機;亦必忌奇險,免傷氣骨。是以放翁另有詩云:“琢琱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 (《讀近人詩》)。首句“琢琱”云云,即《示子遹》中“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次句“奇險傷骨”,則可作“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注腳;第三句“太羹玄酒”,語出《大戴禮記·禮三本》:“大饗尚玄尊,俎生魚,先太羹,貴飲食之本也”, “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喻清醇自然之詩;末句“蟹螯蛤柱”,則出東坡《和蔣夔寄茶》“扁舟渡江適吳越,三年飲食窮芳鮮。金齏玉膾飯炊雪,海螯江柱初脫泉”;又,東坡曾言 “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餐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 (《仇池筆記》卷上) ,可知放翁是借此批評江西詩派奇誕險怪詩風。姜白石曾轉引尤袤評南宋四大家語曰:“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觀,是皆自出機軸,亶有可觀者,又奚以江西為”(《白石道人詩集自序》),足見放翁所處時代,人皆喜江西詩派之詩,故“詩到無人愛處工”,實有為而發,並非故作驚人之語。茲以《雀啄粟》為例,略窺放翁為此所作探索:

        坡頭車敗雀啄粟,桑下餉來烏攫肉。乘時投隙自謂才,苟得未必為汝福。忍飢蓬蒿固亦難,要是少遠彈射辱。老農輟耒為汝悲,豈信江湖有鴻鵠。


    此詩作于甯宗開禧三年(1207),放翁八十三歲。是年十一月,宋王朝屈辱求和,史彌遠和楊皇后合謀殺死韓侂胄,凡與韓有牽連者,均遭流放貶謫。前四句以“車敗”暗指韓之被殺,“餉來”則指史彌遠之籠絡人心;“雀”與“烏”喻“乘時投隙”者,兼指受韓侂胄牽累及被史彌遠利用之雙方;“苟得”用《禮記·曲禮上》“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之語,並隱含孟子“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孟子·告子上》)之意。後四句以“鴻鵠”自喻,謂忍飢蓬蒿固難,然畢竟可遠彈射之辱。就立意而言,此詩對韓侂胄寄予同情,與當時士人輿論頗不一致,必不為人所愛;就其遣辭而言,並無組麗之語,而頗古拙木訥,人愛之者恐亦寥寥;然其中所寓悲慨則極為深沉,少陵詩云:“眾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前出塞》之九),殆此之謂乎?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4 19:0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续)
抑更有言者,放翁所言“詩家三昧”,在內容上,偏重社會生活,故其《劍南詩稿》中,多直面人生、感時書憤之作;在寫法上,崇尚淋漓盡致,故筆致酣暢雄放,而稍欠餘味。後世言“詩家三昧”者,自以清代王漁洋為巨擘,觀其所輯《唐賢三昧集》,收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四十餘家,唯獨不收李杜,足見漁洋所賞,僅限於翡翠蘭苕,而于掣鯨碧海之境,實未嘗夢見也。蓋其以“神韻”為詩中最高境界,故對放翁之詩,殊乏真賞。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云:“漁洋先生極不喜詩作大盡致語,所以于唐人不喜白公(居易),甚至戒初學者不可輕看白詩。此雖太過之言,亦實即三昧之所以為三昧也。若放翁則全以淋漓盡致為能事,而漁洋未嘗不于放翁有取焉者,此義是也。”④漁洋“于放翁有取”者,皆非放翁第一流作品,觀其為朱彝尊所舉放翁可蹤唐賢絕句,僅《楚城》(“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重陽》(“照江丹葉一林霜,折得黃花更斷腸。商略此時須痛飲,細腰宮畔過重陽”)、《梅花》(“濯錦江邊憶舊遊,纏頭百萬醉青樓。如今莫索梅花笑,古驛燈前各自愁”)、《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掃飛蠅,半脫綸巾臥翠藤。殘夢未離窗日晚,數聲柔櫓下巴陵”)四首(《池北偶談》卷九),而不言《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即可知其所謂“三昧”,與放翁大相徑庭也。


                          
【註】

①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12月第一版)P143

②錢鍾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7月版)P193

③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上冊《王直方詩話  山谷論詩》(中華書局,1980年9月第一版)P4

④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清詩話》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一版)P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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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 23: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游说,要是那日九洲同一,子孙们别忘了告诉我。可是南宋最后还是灭飞烟灭了。南宋的富裕举世无有匹敌,南宋的温文尔雅列国为之倾慕,南宋的军事家足以彪炳清史,南宋的命运却不能告慰那个怀志的孤独诗人。
我看今日的政治,也是昨日的南宋,政治家苟且而已,学者媚世而已,文人淫巧而已,宣传家粉饰而已,军事者意气而已,理论家趋附而已。国家富裕而工业落后,如同人怀宝而无捍卫,政府庞大无节制,如人多食而少运动,体制一统而无法制,如牵虎当途而无桎梏,民诉受而不理,如水疏而不渫。

可以立民主党以监政,而当局为惜权而不行,可以独立司法以理诉。豪强惧法制纷纷阻挠,可以民族经济以自强,高官为中饱行引进。吾恐前三十年尚自保,后三十年则自殄灭。是时文人尚能淫巧么?宣传尚能粉饰么?政治尚能苟且么?学问尚能媚世么?军事尚能意气么?理论尚能趋附么?若知将来世界,今日皆悔作裤中跳蚤。

晋武伐蜀时,养奸而包祸,当时智者以为失信,算晋不永,杨坚灭陈时,欲擒而故纵,当时智者以为小智,算二世亡,今日中国亦小智而大愚,长于粉饰,以为得志,然民可以欺,而势不可以欺,时可以欺,而世不可以欺。小智亡身,小巧亡国,时可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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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9 13:51:25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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