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词札记

仰斋

秦观词札记
望海潮•广陵怀古
“爵马鱼龙。”秦观词古无注本。予旧得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出版之王辉曾《淮海词笺注》（后称王注），颇详，偶有疏略。王引《文选•芜城赋》：“鱼龙爵马之玩，”及李善注引《西京赋》曰：“海鳞变而成龙。”又曰：“大雀踆踆。”又曰：“爵马同辔。”今按《文选•西京赋》乃“百马同辔”，下云“骋足並驰”，可见当以此为准。李注至精审，亦偶有失检处。此皆杂技，爵（同雀）马各为一种，鱼龙只一种。
望海潮•越州怀古
“蓬莱燕阁三休。”王书仅注蓬莱阁，而遗燕字。亦不注三休，今为之补而加详。燕通宴，言宴于蓬莱阁，贾谊《新书•退让》：“翟王使使至楚，楚王欲夸之，故飨客于章华之台，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言台高登上经三次休息方得到达。
    此调凡四首，收拍皆作六五，惟著名之“梅英疏淡”一首为四七。万树《词律》以此为正，盖前后结句法相同。
望海潮•别意
“有分香帕子，合数松儿。”下句不明何意。王本未注。南宋洪（左王右荼，音shu）《永遇乐》全用此二句，仍不知何解。洪适《满江红》：“索松儿添半，战酣相吓。”松儿即松子，查松子。《东皋杂录》有句云：“席上抟拳握松子。”原来是一种游戏。手握松子让人猜握有多少颗，合数即是猜中。
“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合字似赘。
    沁园春•春思
“念小奁瑶鉴，重匀绛蜡。”过去一望即认绛蜡是红烛，匀字便忽略过去。今日重读方起怀疑，匀是否可解作点燃，熄灭或移动？一查，俱不可。只应解作涂抹。涂抹蜡烛，不通。原来绛蜡并非红烛，而是妇女化妆品，大概比胭脂更有光泽。
水龙吟•赠妓娄东玉
谢章铤,《赌棋山庄诗话》卷四：引升庵云：“填词平仄及断句皆定数，而语意所到，时有变换。如秦少游水龙吟前段歇拍句云：‘红成阵，飞鸳瓦。’换头落句云：‘念多情但有，当时皎月，照人依旧。’以词意言，‘当时皎月’作一句，‘照人依旧’作一句。以词调拍眼。‘但有当时’作一拍，‘皎月照’作一拍，‘人依旧’作一拍为是也。”今按前段结尾六字，后段只四字，断句如何能强合。谢说非是。
八六子
此调韵脚疏密悬殊。“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濛濛残雨笼晴。”怎奈向管五句，读时犹感透不过气，填写时恐亦有此感觉。虽中间又用那堪再提挈一下，终觉勉强。特别是夹在密韵间尤难谐和。
风流子
青门，王注长安城门名，不误。按此代指长安，而长安又可泛指京城，此处指北宋汴京。
雨中花
“见天风吹落满空寒。皇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彊村丛书》本寒皇作寒白玉。校云：“寒白，原本误合下玉字，作寒皇，从黄蕘圃校。”皇女在本句中费解，从此校则甚明，且合律。
鼓笛慢
“丁宁问阿，我如今怎向？”阿同啊，语气词；怎向，怎么办？向亦语气助词。向作为语助，总是置于怎（争），奈，怎奈，如何等之后，此宋元间俗语。此外以语气词置句尾，颇为罕见。连用两语气词尤罕。阿，上古作乎，夫，后转为阿，后又加口旁转为啊。乎夫和阿啊遂成文言与白话之别。阿作啊义，现代文学中已不见。
长相思
“掩箔披风。”披字何解？查许多字典词典，皆无适合义项。惟于《汉语大词典》有“披风”一词条。解作挡风，仅引秦观此句为例。另一解为斗篷，斗篷正是用以挡风者。以挡释披，或系由此悟得，却亦甚切。但辞书不立义项，恐此为秦观新创，后亦绝少沿袭者。
满庭芳
《花庵词选》注，记东坡谓少游曰：“不意别后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予谓此正潜移默化。秦受柳影响不仅于此。如《鼓笛慢》云：“到如今谁把，雕鞍锁定。”字面亦用柳《定风波》“悔当初，不把雕鞍锁”。《金粟词话》云：“少游怎得花香深处作个蜂儿抱（原词出《迎春乐》），亦近似柳七矣。”文人喜用方言俗语，写大量俚词，大概始于柳永。秦观亦不少。《满园花》几句句有方言。有些词还文白杂用。如《促拍满路花》下阕：“轻红腻白。步步熏兰泽。约腕金环重，宜装饰。未知安否，一向无消息。不似寻常忆。忆后教人，片时存济不得。”（存济，宋方言，安稳之意）不过秦观从柳永也受到良好影响。柳永《望海潮》非常著名。秦观《淮海词》第一首就是《望海潮》，试举前几句作比较：柳云：“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秦云：“星分牛斗，疆连淮海，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模仿之迹显然。婉约派以秦周为正宗，秦岂能凭空创造？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秦观既不承继欧苏，于柳词岂能漠然视之。陈廷焯谓少游远祖温韦，而不言近参柳七，岂亦以柳词语尘下遂鄙而讳之？
《词律》引此词，于倒数第二句末人字旁，注曰：叶。词用入声韵，如何叶？当为手民误植。同调方千里词，此处为“那日樽前，只今问有谁呵？”用仄韵，前字不住注叶，方确。
附熊盛元函
所论甚是，读罢获益孔多。柳七《鹊桥仙》词云：“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其换头处“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正淮海“销魂当此际”之所由来，故少游闻坡语，不觉“惭服”也。
满庭芳（三）
“几处处”。《历代诗余》作听几处，强村本校曰：“处处，鲍渌飮抄本作处里。”按几依律应读平声，几乎也。原本为是。
江城子（三）
“玉笙初度颤鸾箆。”箆是比梳子更密之梳头工具，鸾当是其上之花纹。也可做头饰。句形容乐妓吹笙时头微微俯仰之状，甚工。
迎春乐
“菖蒲叶叶知多少。惟有个蜂儿妙。”此词上阕四句，三句皆写菖蒲，惟独中插一句写蜂，或即王国维所说之隔也。押妙字亦似不甚妥。
减字木兰花
“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转。”强村本转作展，与敛合，宜从。
木兰花
“压风绣帘香不捲。”绣和香俱修饰帘。此诗词特殊句法。按语法次序应为风压香绣帘不倦，与周邦彦《过秦楼》“惹破画罗轻扇”句法相同，惟首二字尚需倒转看。
蝶恋花
“可无时霎闲风雨。”将霎时倒装，读来毕竟不爽。
满庭芳•味茶
“北苑研膏”，题据《四部丛刊》，四库本作咏茶，强村本，全宋本无题。似以无题为宜。此篇前片咏茶，有云“尊俎风流战胜”，尊俎，偏指尊，句谓茶可醒酒。只此一句涉及酒。后片便专写酒。颇似东坡《卜算子》前片提到孤鸿，后片便专写鸿。
此词《能改斋漫录》谓黄庭坚作，较为可信。
点绛唇二首（之二）•桃源
“挥断柔肠寸。”当即挥断柔肠成寸，省成字。省动词极为少见。一般当云挥柔肠寸断。，也较拗口。
品令二首（之一）
方言俗语比《满园花》还更多更僻。让后人难懂，不足为训。
南歌子三首（之一）
“天外一鈎残月，带三星。”《赌棋山庄词话》：“昔秦少游赠营妓陶心儿《南歌子》，末云：‘天外一鈎残月带三星。’盖暗藏心字。东坡见之，笑曰：‘此恐被他姬厮赖耳。’”此似字谜，非诗词之法。故坡公只作嘲笑。然此句亦持之有故。《诗•唐风•绸缪》：“三星在天。”笺云：“三星，谓心星也。”或谓泛指几颗星星，即以秦观此句为例，见《汉语大词典》。
《淮海长短句》今所传者皆出明嘉靖张綖重编本，三卷。共七十六首。綖有跋语云：“此在诸公非其至，多出一时之兴。故散落者多。其风怀绮丽者流播人口，独见传录，盖亦泰山毫芒耳。”《全宋词》于张綖本外，增辑数十首，另有存目甚多。其脍炙人口者皆在上中二卷。
张綖编有《淮海集》四十卷，又后集六卷，长短句三卷俱在后集。而五七言诗十卷，后集又四卷。存世之量，两者悬殊。词名却远比诗名为著。水平高低在质不在量。人俱贪多务得，固未可厚非，出版亦不忍删减，则难免浪费梨枣，有几本能令人读至尾而不倦者？

鄱湖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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