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font color="#000000">莫 名<br/><br/><br/>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是他詩詞作品中第一首公開發表的﹐被許多人認為是他詩詞中的壓卷之作。它自一九四五年問世以來﹐特別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成了廣為傳誦的詩篇。<br/><br/>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br/>望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br/>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br/>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br/><br/>江山如此多嬌﹐<br/>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br/>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br/>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祇識彎弓射大雕。<br/>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br/><br/>《沁園春?雪》自公開發表起就引發爭議﹐被稱為受到「反動派」「別有用心的攻擊」。所謂「別有用心」的攻擊﹐無非是指責毛有帝王思想﹐且這種帝王思想在詞中流露了出來。比如當時《大公報》王芸生即撰文要「斥復古破迷信反帝王思想」 。毛澤東究竟有沒有帝王思想﹖或更具體些說﹐《沁園春?雪》這首詞有沒有表現帝王思想﹖這並不是光靠回罵「倒是這些御用文人的主子才是真正有『帝王思想』 的人」 就可以使人信服的。想弄清楚這一點﹐我覺得應該從「英雄」 和「風流人物」 兩辭著手。<br/>詞的上半闋寫北國雪景﹐應該說無論從形式到內容意境﹐都算相當出色的 (但算不上是絕世之作)﹐這似乎沒有什麼爭議。但下闋起句﹐筆鋒一轉﹐「江山如 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面對上闋所描繪的如此寧靜﹑如此壯麗的江山﹐英 雄們為什麼要「折腰」呢﹖是要保衛她﹖還是佔有她﹖誰是「英雄」﹖誰可算得上「英雄」﹖接下來的詩句似乎已給出了答案﹕從秦始皇到成吉思汗這些歷代帝王都為江山折腰﹐為佔有統治江山折腰﹐他們都在英雄之列﹐至少是在被考慮之列﹐儘管他們是毛眼中是帶幾分遺憾﹑鬚髮一聲嘆「惜」的英雄。毛所遺憾的是這些英雄缺少幾分文采風騷﹐算不上風流人物。當然﹐與其說是遺憾嘆惜﹐不如說是自豪甚至得意。整首的筆力所在﹐明顯是結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如果說人們對「英雄」這一詞義基本上沒有很大分歧的話﹐「風流人物」卻是一個相對說來較迷離的概念。<br/>然何謂「風流人物」﹖我們得花些筆墨看一下這辭是怎麼來的﹐和前人是怎麼用這個辭的。<br/>從字面上看﹐所謂「風流」﹐是指像清風流水一樣﹐自然自在﹐無拘無束﹐瀟灑逍遙﹐幽雅從容。魏晉時期「竹林七賢」 之一的阮籍(公元210-263)﹐也許是最早對這種人生態度作系統全面闡述者。他崇尚的是「上乎無上﹐下乎無下﹐居乎無室﹐出乎無門﹐齊萬物之去留﹐隨六氣之虛盈﹐總玄綱於太極﹐撫天一於廖廓﹐飄埃不能揚其波﹐飛塵不能垢其潔」 這樣的生活觀。 阮籍在後世流傳甚廣的《詠懷詩》中也抒發了「風流觀」 。他的風流觀有三點值得特別提一下的。 一﹑避名利﹐更避權力﹐主張脫離政治 (political disengagement) 。像<br/>高名令志惑﹐重利使心憂。 (《五言詠懷詩》其七十二)<br/>棄置世上事﹐豈足愁我腸。 (《五言詠懷詩》其七十三)<br/>苟非嬰網罟﹐何必萬里畿。 (《五言詠懷詩》其七十)<br/>窮達自有常﹐得失又和求﹖…… 俯仰運天地﹐再撫四海流。 (《五言詠懷詩》其二十八)<br/>二﹑嚮往體現絕對自由與極樂(the embodiment of absolute freedom and perfect joy) 。像<br/>吸習九陽間﹐昇遐嘰雲霄。人生樂長久﹐百年自言遼。 (《五言詠懷詩》其八十一)<br/>鶺鴒鳴雲中﹐載飛靡所期。 (《五言詠懷詩》五十六)<br/>三﹑將人的思想轉向往內部心靈的認識與發掘﹐包括詩的世界和音樂世界﹐而對現實時空世界裡的萬千變化﹐置若罔聞。像<br/>下集蓬艾間﹐上遊園圃籬。但爾亦自足﹐用子焉追隨。 (《五言詠懷詩》其四十六)<br/>誇名不在己﹐但願適中情。 (《五言詠懷詩》其三十)<br/>誰言萬事艱﹐逍遙可終生。臨堂翳華樹﹐悠悠念無形。 (《五言詠懷詩》其三十六)<br/>阮籍在他的《大人先生傳》中更是(借大人先生之口) 感嘆道﹕<br/><br/>…… 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於內﹐而浮明開達於外。……時不若歲﹐歲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者自以為貴夫世矣﹐而惡知夫市之賤乎茲哉﹖故與世爭貴﹐貴不足爭﹔與市爭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br/>覽乎淴漠之初﹔慮周流於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颻於四行﹐翻翱翔乎八隅﹔欲從肆而仿彿﹐洸瀁而靡拘﹔細行不足以毀﹐聖賢不足以為譽﹔變化移易﹐與神明扶﹔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夫如是﹐則可謂富貴矣。是故不與堯﹑舜齊德﹐不與湯﹑武並功﹔王 ﹑許 不足以為匹﹐陽 ﹑丘 豈能與比縱﹖天地且不能越其壽﹐廣成子曾何足與並容﹖激八風以揚聲﹐躡元吉之高蹤﹔被九天以開除矣﹐來雲氣以馭飛龍﹔專上下以制統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累之哉﹖<br/><br/>這些思想的形成﹐包括被當今學者稱為「新道學」(Neo-Taoism) 的形成﹐當然有其錯綜複雜的(司馬氏西晉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原因﹐也有個人經歷的影響。這些因篇幅關係不能在此細述。在阮籍之後﹐每個時代都有其自己的風流士。比如﹐<br/><br/>《晉書?王獻之傳》﹕「獻之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風流為一時之冠。」<br/><br/>《晉書?劉毅傳》中引劉毅的詩﹕「六國多雄士﹐正始出風流。」 <br/><br/>《晉書?王濛傳》﹕「[王濛] 與沛國劉惔齊名﹐……凡稱風流者﹐舉濛惔為宗焉。簡文帝之為會稽王也﹐嘗與孫綽商略諸風流人﹐綽曰﹕劉惔清蔚簡令﹐王濛溫潤恬和﹐桓溫高爽邁出﹐謝尚清易令達﹐而濛性和暢﹐能言理﹐辭簡而有會。」<br/><br/>《世說新語》﹕「 [韓康伯] 門庭蕭寂﹐居然有名士風流。」<br/><br/>庾信《枯樹賦序》﹕「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br/><br/>杜甫﹕「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br/><br/>杜牧﹕「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br/><br/>蘇軾﹕「風流越王孫﹐詩酒屢出奇。」 「大江東去﹐浪陶盡﹐千古風流人物。」<br/><br/>司圖空《詩品?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br/><br/>在西方﹐也有類似的「風流」觀。這裡只舉十六世紀法國哲人蒙田。他不那麼玄﹐心態更平靜﹐甚至帶幾分幽默﹕<br/>吾自愛亦勸人之隱居﹐乃退出塵欲與煩惱﹐並非不再關心世事﹕不求得失但求交友也。其實﹐小隱可供吾更廣闊之空間任吾翱翔。吾獨自面對時﹐更會情不自禁地去想國事天下事。<br/>The solitude I love for myself and preach to others means <br/>a withdrawal of my desires and concerns, not my behavior: it is <br/>more to shun business than men. To tell the truth, local solitude gives <br/>me greater room and sets me at large. When I am alone I am more<br/>willing to throw myself into affairs of state --- and of the universe. <br/><br/>有甚行當比獨自遐想更閑適更豐富的。<br/>No occupation is at once idler and more fruitful … than<br/>entertaining one』s own thoughts. <br/><br/>吾不再入世﹐半是有意﹐半是身懶。不必奔忙於世而樂天﹐豈不快哉。苟此一生﹐然既不累己﹐亦不累人。<br/>I have renounced [serving the state and be useful to society] <br/>partly out of conscience and partly out of indolence. I am content <br/>to enjoy the world without bustling my way about In it: to live a <br/>tolerable life that is a burden neither to Myself nor to anyone else. <br/><br/>從唐﹑五代起﹐民間開始借用「風流」一辭﹐將其衍生去比喻不受約束之情事。自<br/><br/>「悔嫁風流婿﹐風流無準憑。」 <br/><br/>到<br/><br/>「不值情牽人﹐豈識風流座。」 <br/><br/>再入明清小說如<br/><br/>「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 <br/><br/>「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 」 <br/><br/>「[莫翁] 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 <br/><br/>及「風流債」 ﹐「風流韻事」 ﹐「風流陣」 等等不一而足﹐應非毛澤東的本意﹐故在此不作詳細討論。<br/><br/>毛澤東為要說明「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首先想到的卻是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然後說這些歷代皇帝的「文采」﹑「風騷」都「略輸」﹑ 「稍遜」些。先不說﹐和前人「比」 是不夠風流的舉止﹐崇尚風流的阮籍連堯舜湯武﹐孔子老子都不屑於匹比﹐何況秦皇漢武﹖真要比的話﹐事實上﹐中國幾千年來文采﹑風騷比這些皇帝高明的大有人在﹕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等等﹐可以開出一長串名單。要比「風流」﹐按理該和他們比才是。但作者不想和他們比﹐也許不屑於和他們比﹑當然也比不過。再仔細琢磨一下﹐就會發現關鍵的「人物」二字﹐作者原是指帝王﹐而且是顯赫的帝王﹐基本上是打天下的皇帝﹐並不像毛自己後來說的是指「無產階級」 ﹐因為毛歷來主張在今朝的無產階級人民大眾中不宜提倡風騷這類東西的﹐既「束縛思想」又「不易學」 。若「風流人物」 是指無產階級﹐那當時及後來(毛澤東時代)的無產階級比歷代的帝王更風流在哪裡呢﹖比歷代的無產階級又更風流在哪裡呢﹖可見毛澤東不是像他後來自己解釋的那樣在拿「無產階級」和歷史人物比較﹐而是在拿今朝的領袖人物﹐或更確切地說﹐是拿有朝一日將要坐江山的人物與歷朝的領袖人物比較。關於這一點﹐當時《新華日報》上的一段話已講得很清楚了﹕<br/><br/>「對於我們的祖國﹐誰是能體會她﹑護惜她﹑寄於無限深情的愛的『風流人物』 呢﹖……[這首詞] 表達了這位出自人民﹐為了人民﹐屬於人民的偉大領袖的聲音﹐它不同於任何一個時代的成功或失敗的英雄的慷慨高歌。」 <br/><br/>當然﹐若硬要把「無產階級」 作為「毛澤東」 的代名詞﹐那只好別作它論了。<br/><br/>那麼﹐和歷代君王相比較的結果又如何呢﹖毛澤東自己(後來)已和秦始皇直接比過了﹐並有了定論﹐這是眾所周知的。毛曾在一九七三年還寫了詩句﹕<br/><br/>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br/>祖龍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br/>… …<br/><br/>漢武帝呢﹖《漢武內傳》有記載﹕「劉徹好道﹐然形慢神穢。」故郭璞有詩云﹕「燕昭無靈氣﹐漢武非仙才。」 黃震說武帝「於身則求藥長生﹐於兵則窮威萬里﹐於宮室則千門萬戶﹐而於文則好相如之賦﹐…… 於是武帝之志荒矣。」 《漢書》記載﹕「……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帝反縹縹有凌雲之志。」當時對於文人呢﹖魯迅說得很精闢﹕「武帝時文人﹐賦莫如司馬相如﹐文莫如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 所以比過漢武帝也不算什麼。漢朝皇帝中﹐漢高祖倒是既有氣魄又有文采的﹐一首《大風歌》的文采便把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加在一起的文采之和比下去了﹐可惜毛澤東沒提他或是沒敢提他。如果要說漢武帝在歷史上哪方面與別的皇帝比顯得突出的話﹐那要數他採納了董仲舒儒學統於一尊的建議﹐從而中止斷絕了春秋戰國時代思想言論自由的傳統。<br/>我們再拿詞中提到的最後兩位 —— 宋太祖和成吉思汗和毛來比較一下。宋太祖不但自己禮待知識份子﹐還給子孫訂了一條規矩﹕不殺儒生。這一規矩在宋朝一直傳了十幾世。清初王夫之曾說﹕「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 拿當今的話說﹐趙氏把「不殺風流人物」士大夫的規矩通過(儘管是專制的)立法形式確定了下來。這點皇恩保護足使早我們一二輩的知識份子羨慕﹑欽佩不已了。在宋朝後來的皇帝中﹐最能和毛澤東相比的應數徽宗﹐不但從文采藝術氣質方面看﹐也從政治氣質方面看。例如<br/><br/>「徽宗即位﹐下詔求直言。及上書與廷試﹐直言者俱得罪。京師有謔詞雲﹕『當初親下求賢詔﹐引得都來胡道。人人招是駱賓王﹐ 並洛陽年少。 自訟監宮及岳廟﹐都一時閑了。誤人多是誤人多﹐誤了人多少!」 <br/><br/>這不是幾乎耳熟能詳的嗎﹖<br/>再說成吉思汗。在「祇識彎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統治下的天驕元朝﹐社會職業的排行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娼﹑九儒﹑十丐。一位詩友曾半調侃地說﹐元朝的儒生雖不比「丐」 「略輸文采」﹐卻比「娼」 「稍遜風騷」。但不管怎樣﹐「儒」總還排在正面的第九﹐而在毛澤東時代後期﹐知識份子卻排在倒數第九﹕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右派﹑叛徒﹑特務﹑走資派﹑知識份子。知識份子在要批判打擊的對象中排行第九﹐百姓稱之為「臭老九」。兩個「老九」的地位﹐不期成了莫大的 irony。(irony 一辭中文找不出合適的相應概念﹐若要理解成反諷﹑嘲笑亦勉強可以。) 難怪詩友有詩句云﹕「莫把彎弓譏世祖﹐元儒雖賤勝今儒。」<br/>至於唐朝﹐文化氣氛就更寬鬆了﹐甚至令宋人望其項背。按元稹說的﹐「世理則辭直﹐世忌則辭隱。」 唐朝氣氛之寬鬆﹐既然是在論詩﹐就別的不看﹐這裡祇看唐詩中顯露出來的寬鬆。對詩中「持不同政見者」﹐當朝的並沒有「忌」﹐更沒有明﹑清以來的「文字獄」 。唐詩中針砭時政的諷諭詩和幽憤詩隨處可見﹐尤其像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柳宗元﹑皮日休﹑李商隱﹑杜荀鶴等名家。如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皮日休的《橡媼嘆》﹕<br/><br/>… …<br/>山前有熟稻﹐紫穗襲人香。<br/>細獲又精舂﹐粒粒如玉璫。<br/>持之納於官﹐私室無倉箱。<br/>如何一石餘﹐祇作五斗量﹗<br/>狡吏不畏刑﹐貪官不避贓。<br/>農時作私債﹐農畢歸官倉。<br/>… …<br/><br/>白居易的「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他的《連昌宮詞》說得更直接﹑更露骨﹕<br/><br/>… …<br/>開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漸漸由妃子。<br/>祿山宮裡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br/>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br/>… …<br/><br/>杜甫更有「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 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殺人亦無限﹐立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的詩句。至李商隱﹐拿詩評說皇帝可謂到了登峰造極。今僅舉二例。一首<br/><br/>……<br/>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br/>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br/><br/>貶損當了四十多年皇帝者連個女人都保不全。另一首《龍池》則更為深沉﹕<br/><br/>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br/>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br/><br/>揭露了玄宗佔兒子壽王李瑁之妃的醜事。洪邁《容齋隨筆》記載﹕「唐人歌詩﹐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嫳暱﹐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 洪氏還接著舉了許多從元﹑白到老杜﹑小李犯上寫宮幃的例子。當然﹐唐朝臣人在皇帝手下﹐仍還是避免不了宦海沉浮昇降窮達的命運。但即使是被降職﹑貶謫﹑甚至逃亡﹑下獄﹑殺頭的﹐他們的作品不但不禁﹐還由朝廷出版。如<br/><br/>「……駱賓王﹑上官婉兒﹐身既見法﹐仍詔撰其集傳後﹐命大臣作序﹐不泯其名。」 <br/><br/>駱賓王就是那位先是因屢次上疏唐高宗而坐牢且在牢裡寫下《在獄詠蟬》詩﹑後又輔助徐敬業討伐武則天寫下那篇《討武曌檄》﹑並因此被通緝捉拿而(傳說)逃到杭州靈隱寺又吟詠出「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如此風流詩句的詩人﹔而上官婉兒是唐玄宗尚未登基時誅韋後時一併殺了的﹐但過了幾年又下詔書整編她所遺詩文﹐撰為二十卷﹐還命當時宰相張說作《上官昭容集序》。文化方面﹐唐人享有的這種自由度﹐這種寬鬆﹐在毛澤東時代卻成了只能令人企判的﹐甚至許多人連企盼都不敢奢想的了。<br/><br/>許多人都稱《沁園春?雪》一詞氣魄大﹐如譽其為<br/><br/>「風調獨絕﹐文情並茂﹐而氣魄之大﹐乃不可及。」 <br/><br/>許多人亦稱毛澤東氣魄大﹐不把歷代皇帝放在眼裡。其實毛還是把他們放在眼裡﹐還放在詩裡﹐正像郭沫若在文革中仍在解釋的「主席詩詞中所提到的歷史人物﹐大都多少包含著肯定的意思。」 祇是毛澤東對皇帝們不那麼一味崇拜﹐看到了他們的不足。但從這一邏輯講﹐若是誰看到皇帝不足就可以稱為氣魄大的話﹐那怎麼沒聽到這些人出來稱頌那些看到毛不足的人氣魄更大﹖<br/>如果說毛澤東的「氣魄」還可以稱得上大的話﹐那他的「氣量」 則是遠遠不夠的了。政治方面自無庸多說﹐就拿文的方面看﹐凡毛澤東涉獵過的文化領域﹐他是容不得權威的。如從批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到批胡適﹐其要害是看不慣胡適派「佔據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的統治地位」 ﹐要幫(更確切地講是借) 「小人物」 來動「大人物」 ﹐搬走權威﹔就是批孔﹐尚是青年的毛澤東已說「像我們反對孔子﹐有很多別的理由。單就這獨霸中國﹐使我們思想界不能自由﹐鬱鬱做二千年偶像的奴隸﹐也是不能不反對的。」 毛批洋人時從來沒那麼狠過﹐如五十年代蘇聯生物界批判遺傳學的摩爾根學派時甚至還出來打抱不平。 他會批馬寅初但不會批李四光﹐也不會批華羅庚。換言之﹐對他未涉獵的領域中的權威﹐毛澤東一般說來是允許的﹔他研究過的領域﹐那裡面的權威就祇有崇拜他的份了﹐像詩詞高手郭沫若﹑柳亞子崇拜他的詩詞那樣。<br/>清人袁枚在他的《隨園詩話》中有一句話﹕<br/><br/>「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勢而不逞也。」<br/><br/>被毛圈點過。現在回過頭看﹐這句話用來概括毛澤東的「風流觀」 ﹐倒是挺貼切的。他鍾情的是那樣一種權勢﹐是他不必自己「逞」 的。從這一角度著眼﹐就不難明曉毛澤東對周恩來和郭沫若再怎樣都總是網開一面﹐因為他們一貫很善於滿足毛的這一願望。柳亞子一度也是﹐六十年代的林彪更是﹐但到了七十年代林彪便不是了。<br/><br/>再說﹐一個人之善良﹑偉大未必和文采有關。文采風騷祇是人的一種很特殊的才能。正如英國詩人豪斯曼 所說的「有多少善人偉人﹐多少聖人英雄具有這種[作詩的]能力的﹖」是否具有文采風騷﹐這對於一位領袖人物之偉大﹐既非必要條件﹐更非充分條件。毛澤東和其億萬崇拜者﹐卻把毛具文采這一幸運與巧合加到了他的偉大英明的冠冕上去了。<br/><br/>為什麼大眾會對《沁園春?雪》﹑特別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一句如此傾心﹖這應有它的心理因素﹐與球迷們傾心於母校球隊甚至認同於某職業隊不無相似之處。他們所認同的球隊得勝時﹐球迷自己也有一種自豪感﹑勝利感。「我們第一﹗」 (「We Are Number One ﹗」) 之類的叫喊會帶來多少的興奮﹑自豪和滿 足。同樣地﹐人們喜歡聽到「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樣的詩句﹐給人一種希望和鼓舞﹐我亦生在今朝﹐豈不快哉﹗能對這種大眾心理(crowd-psychology)駕馭﹑掌握﹑運用, 倒是領袖氣質的反映。一句「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當年曾引得多少人熱血沸騰﹐自豪激動﹐縱情高歌。千百萬小將放聲朗誦著毛的這一詩句﹐真的以為自己是今朝的叱吒世界的風流人物了。連專業詩人都不禁吟起<br/><br/>「天上地下的英雄啊﹐ 最風流的是咱們這一輩!」的詩句。<br/><br/>回想起一九四五年秋開始的眾多對這首《沁園春?雪》中流露出的 (儘管不是﹑至少不一定是有意宣揚的) 帝王思想的批評﹐無論是善意的﹐還是「別有用心的」攻擊﹐不幸言中﹐不能不說是中國的一個悲劇。近幾十年來﹐知識份子一直在為自己的生存而折腰﹐「文采﹑「風騷」方面﹐總的來說是斷了一代﹐造成了一位「風流人物」貽誤一代風流人物的可笑又可悲的結局。到如今﹐我們所剩的﹐祇有企盼和期望「數風流人物﹐還看明朝(zhao) 」了。<br/><br/> 二零零三年平安夜<br/><br/><br/>按﹕將WORD轉過來時﹐四十幾個註腳都不見了。這些註腳基本上是引文的出處。希諸位諒鑒。真有誰對這些註腳感興趣的﹐我會將文件通過e-mail傳過去。或是誰知道如何連註腳一併貼上﹐那就更好。莫名敬啟 <br/></font><br/>